这是一封六十多年以前一个女人写给一个男人的信。

　　是我一次在古玩市场，花了二元钱买来的。

　　直到现在，我都说不清自己为何老往古玩市场跑的原因，人活在世上，除了穿衣吃饭是顶顶重要的事情而外。多少不等，人还会有一些特殊的嗜好。说成嗜好，是用文明的词，如果说白了，实际就是毛病。我是职业画家，是靠了半尺砚田过日子的人，古玩市场与我的谋生没有多大关系。却一有空闲，便想去溜达溜达，还起来瘾越大。看来一时半回改不掉，好在这毛病于人于已也无甚妨碍，且属文雅一类，既然改不掉，由它吧。

　　去逛古玩市场，毕竟是到了做买卖的地方，遇着了可心的玩意，心里不免痒痒，谁不想买了占为己有，我也一样，但无奈自知钞票有限。大部分时间也就是过过眼而已。也有例外的时候，不知什么原因，看上了一件东西，并且一摸口袋，钞票还有，就买了。我买的东西，自然应该摆在我的画室里边。时间一长，玩意越聚越多。这些东西无论大小贵贱，都曾与我有过一段故事，但买到手后大都不过是摆在架上，挂在墙上罢了。唯有上面说过花二元钱买回的那封信，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愣是搁在我心中放不下。

　　在古玩市场翻旧信堆的，一般都进集邮的人，我不集邮，很少光顾那玩艺。当时，这封信贴邮票处已被撕成个大豁口，从豁口处露出八行信笺上特有的朱红色格线，让我注意到它。我蹲下去拣起这封信。是想看看里边的毛笔字写得如何。在我心目中，能使用这种信笺的人一定会写毛笔字。抽出一看，两页信笺用毛笔写满清秀、硬朗的字。再未及多看，就掏钱买了。

　　一般的情况，我从古玩成买回来的东西，都要一回到我住小院中便清理掉上面的尘土灰垢。然后再拿到画室里去。这是一封信，无需清洗，顺手就搁在案上，晚上在画室灯下又仔细端详时，发现这封信，信封很小，里边折叠的信笺展开以后倒很大。好像信封上的那个豁口，不是撕邮票的人撕掉的，而是被这封信笺给撑破的，信封的左上角有一架三颗头的飞机图案，上方有用中文、巩写的航空二字。信封设计是平行的样子，上面用钢笔字竖写着收信的地址、姓名、寄信人的地址旁边，分两处写着年份和日月。这是一封三九年元月十八日由重庆发出的航空信。抽出信笺是质地很好的竖八行，格线是朱红色在微微发黄的纸上非常耀眼。上面的字是用王成墨色，小楷写成的行书，这是一封女人写给男人的情书，我年青的时候，写过不少的情书，我从以往读过的书中也见过很多的情书，但当我读完这封统共不足二百字的信，我的心灵深处却被狠狠地震了一下。

　　人是自私的动物，大概只有在相恋的时候，私心能少一点。平常时间，便宜话好说，一遇到麻烦，女人不怎样，男人往往就撑不住伙了。从古到今，大都如此，不是有句“言什么白头到老恩爱重，大难临头各自逃”的话吗。写这封信的女人当时所在的重庆，天稍一晴，日本的飞机就跑来狂轰滥炸。喏大一个民国政府，被人家打的不行，躲在那里，成天过的还是风声鹤唳的日子。何况孑孑一身，远离亲人的一个弱女子，那日子又是怎样过的，炮弹不长眼，说不准掉在谁脑袋上。就在这种时间，从她信中，言语间看出她还能保持镇静、泰然的心态，凭这一点，这不是个寻常女子。写信的女人我不认识，收信的男人我也不认识，信中写的是发生在六十多年以前的事情，但就这么一封与自己毫不相干的，不知什么原因丢在废纸堆中，让我不经意拾回家，不太像情书的情书，使我实实在在弄明白了一个道理。人常说：“无情未必真丈夫”。我虽然至今没有见过几个有情的真丈夫。但这封信使我坚信，有丈夫气的女人，肯定会是有情的女人。

二零零二年三月二十六日 於临潼榆阳书屋